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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已經到了第二個星期,三位年輕小姐一塊兒從天恩寺街出發,到哈德福郡的某某鎮去,班納特先生事先就跟她們約定了一個小客店,打發了馬車在那兒接她們,剛一到那兒,她們就看到吉蒂和麗迪雅從樓上的餐室裡望著她們,這表明車夫已經準時到了。這兩位姑娘已經在那兒待了一個多鐘頭,高高興興地光顧過對面的一家帽子店,看了看站崗的哨兵,又調製了一些胡瓜色拉。

  她們歡迎了兩位姐姐之後,便一面得意洋洋地擺出一些菜來(都是小客店裡常備的一些冷盆),一面嚷道:"這多麼好?你們想也沒有想到吧?"

  麗迪雅又說:"我們存心做東道,可是要你們藉錢給我們,我們自己的錢都在那邊鋪子里花光了。"說到這裡,她便把買來的那些東西拿給她們看。"瞧,我買了這頂帽子。我並不覺得太漂亮;可是我想,買一頂也好。一到家我就要把它拆開來重新做過,你們看我會不會把它收拾得好一些。"

  姐姐們都說她這頂帽子很難看,她卻毫不在乎地說:"噢,那家鋪子裡還有兩三頂,比這一頂還要難看得多;待我去買點兒顏色漂亮的緞子來,把它重新裝飾一下,那就過得去了。再說,某某郡的民兵團,兩星期之內就要開走了,他們一離開麥里屯之後,夏季隨便你穿戴些什麼都無所謂。"他們就要開走了,真的嗎?"伊麗莎白極其滿意地嚷道。他們就要駐紮到白利屯去;我真希望爸爸帶我們大家到那兒去消暑!這真是個妙透了的打算,或許還用不著花錢。媽媽也一定非要去不可!你想,否則我們這一個夏天多苦悶呀!"話說得是,"伊麗莎白想道;"這真是個好打算,馬上就會叫我們忙死了。老天爺啊!光是麥里屯一個可憐的民兵團和每個月開幾次跳舞會,就弄得我們神魂顛倒了,怎麼當得起白利屯和那整營的官兵!"

  大家坐定以後,麗迪雅說:"現在我有點兒消息要報告你們,你們猜猜看是什麼消息?這是個好透了的消息,頭等重要的消息,說的是關於我們大家都喜歡的某一個人。"

  吉英和伊麗莎白面面相覷,便打發那個堂倌走開。於是麗迪雅笑笑說:嘿,你們真是太規矩小心。你們以為一定不能讓堂倌聽到,好像他存心要聽似的!我相信他平常聽到的許多話,比我要說的這番話更是不堪入耳。不過他是個醜八怪!他走開了,我倒也高興。我生平沒有見到過他那樣長的下巴。唔,現在我來講新聞啦——這是關於可愛的韋翰的新聞;堂倌不配聽,是不是?韋翰再不會有跟瑪麗?金結婚的危險了──真是個了不起的消息呀!那位姑娘上利物浦她叔叔那兒去了──一去不回來了。韋翰安全了。"應該說瑪麗?金安全了!"伊麗莎白接著說,"她總算逃過了一段冒失的姻緣。"要是她喜歡他而又走開,那真是個大傻瓜呢。"我但願他們雙方的感情都不十分深,"吉英說。我相信他這方面的感情不會深的。"我可以擔保,他根本就沒有把她放在心上。誰看得上這麼一個滿臉雀班的討厭的小東西?"

  伊麗莎白心想,她自己固然決不會有這樣粗鹵的談吐,可是這種粗鹵的見解,正和她以前執迷不悟的那種成見一般無二,她想到這裡,很是驚愕。

  吃過了飯,姐姐們回了帳,便吩咐著手準備馬車;經過了好一番安排,幾位小姐,連帶自己的箱子、針線袋、包裹、以及吉蒂和麗迪雅所買的那些不受歡迎的東西,總算都放上了馬車。我們這樣擠在一起,多夠勁!"麗迪雅叫道。"我買了頂帽子,真是高興,就算特地添置了一隻帽盒,也很有趣!好吧,且讓我們再偎緊來舒服舒服,有說有笑地回到家裡去。首先,請你們講一講,你們離家以後遇到了些什麼事情。你們見到過一些中意的男人嗎?跟人家有過勾搭沒有?我真希望你們哪一位帶了個丈夫回來呢。我說,吉英馬上就要變成一個老處女了。她快二十三歲啦!天哪!我要是不能在二十三歲以前結婚,那多麼丟臉啊!腓力普姨媽要你們趕快找丈夫,你們可沒有想到吧。她說,麗萃要是嫁給柯林斯先生就好了,我可不覺得那會有多大的趣味。天哪!我真巴不得比你們哪一個都先結婚!我就可以領著你們上各式各樣的跳舞會去。我的老天爺!那天在弗斯脫上校家裡,我們那個玩笑真開得大啊!吉蒂和我那天都準備在那兒玩個整天(弗斯脫太太跟我是多麼要好的朋友!)她於是請哈林頓家的兩位都來參加。可是海麗病了,因此萍不得不獨個趕來;這一來,你們猜我們怎麼辦?我們把錢柏倫穿上了女人衣服,讓人家當他是個女人。你們且想想看,多有趣啊!除了上校、弗斯脫太太、吉蒂和我、以及姨媽等人以外,誰也不知道,說到姨媽,那是因為我們向她借件長衣服,她才知道的。你們想像不到他扮得多麼像啊!丹尼、韋翰、普拉特和另外兩三個人走進來的時候,他們根本認不出是他。天哪!我笑得好厲害,弗斯脫太太也笑得好厲害。我簡直要笑死了。這才叫那些男人們起了疑心,他們不久就識穿了。"

  麗迪雅就這樣說說舞會上的故事,講講笑話,另外還有吉蒂從旁給她添油加醬,使得大家一路上很開心。伊麗莎白盡量不去聽它,但是總免不了聽到一聲聲提起韋翰的名字。家里人極其親切地接待她們。班納特太太看到吉英姿色未減,十分快活;吃飯的時候,班納特先生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跟伊麗莎白說:你回來了,我真高興,麗萃。"

  他們飯廳里人很多,盧卡斯府上差不多全家人都來接瑪麗亞,順便聽聽新聞,還問到各種各樣的問題。盧卡斯太太隔著桌子向瑪麗亞問起她大女兒日子過得好不好,雞鴨養得多不多;班納特太太格外忙,因為吉英坐在她下手,她便不斷向她打聽一些時下的風尚,然後再去傳給盧卡斯家幾位年輕小姐去聽;麗迪雅的嗓子比誰都高,她正在把當天早上的樂趣一件件說給愛聽的人聽。噢,曼麗,"她說,"你要是跟我們一塊兒去了多有趣!我們一路去的時候,吉蒂和我放下車簾,看上去好像是空車,要是吉蒂沒有暈車,就會這樣一直到目的地。我們在喬治客店實在做得夠漂亮,我們用世界上最美的冷盤款待她們三位;假使你也去了,我們也會款待你的。我們臨走的時候,又是那麼有趣!我以為這樣一輛車子無論如何也裝不下我們。我真要笑死啦。回家來一路上又是那麼開心作樂!我們有說有笑,聲音大得十英里路外都能聽見!"

  曼麗聽到這些話,便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我的好妹妹,並不是我故意要殺你們的風景,老實說,你們這些樂趣當然會投合一般女子的愛好可動不了我的心,我覺得讀讀書要有趣得多。"

  可是麗迪雅把她這番話當做耳邊風。誰說的話她都不愛聽,別說曼麗,她根本就不理她。

  到了下午,麗迪雅硬要姐姐們陪她上麥里屯去,看看那邊的朋友們近況如何,可是伊麗莎白堅決反對,為的是不讓別人說閒話,說班納特家的幾位小姐在家裡待不上半天,就要去追逐軍官們,她所以反對,還有一個理由。她怕再看到韋翰。她已經下定決心,能夠和他避而不見就盡量避而不見。那個民兵團馬上就要調走了,她真是感覺到說不出的安慰。不出四個星期,他們就要走了,她希望他們一走以後,從此平安無事,使她不會再為韋翰受到折磨。

  她到家沒有幾個小時,就發覺父母在反复討論上白利屯去玩的計劃,也就是麗迪雅在客店裡給她們提到過的那個計劃。伊麗莎白看出她父親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不過他的回答卻是模棱兩可,因此她母親雖然慣常碰釘子,可是這一次並沒有死心,還希望最後能如她的願。

伊麗莎白非把那樁事告訴吉英不可了,再也忍耐不住了。於是她決定把牽涉到姐姐的地方,都一概不提,第二天上午就把達西先生跟她求婚的那一幕,揀主要情節說了出來,她料定吉英聽了以後,一定會感到詫異。

  班納特小姐對伊麗莎白手足情深,覺得她妹妹被任何人愛上了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此開頭雖然驚訝,過後便覺得不足為奇了。她替達西先生惋惜,覺得他不應該用那種很不得體的方式來傾訴衷情;但她更難過的是,她妹妹拒絕會給他造成怎樣的難堪。

  她說:"他那種十拿九穩會成功的態度實在要不得,他至少千萬不應該讓你看出這種態度,可是你倒想一想,這一來他會失望到什麼地步啊。"

  伊麗莎白回答道:"我的確萬分替他難過;可是,他既然還有那麼些顧慮,他對我的好感可能不久就會完全消失。你總不會怪我拒絕了他吧?"

  "怪你!噢,不會的。"

  "可是我幫韋翰說話幫得那麼厲害,你會怪我嗎?"

  "不怪你;我看不出你那樣說有什麼錯。"

  "等我把下一天的事告訴了你,你就一定看得出有錯了。"

  於是她就說起那封信,把有關喬治·韋翰的部分,都一點一滴講了出來。可憐的吉英聽得多麼驚奇!她即使走遍天下,也不會相信人間竟會有這許多罪惡,而現在這許多罪惡竟集中在這樣一個人身上。雖說達西的剖白使她感到滿意。可是既然發現了其中有這樣一個隱情,她也就不覺得安慰了。她誠心誠意地想說明這件事可能與事實有出入,竭力想去洗清這一個冤屈,又不願叫另一個受到委屈。

  伊麗莎白說:"這怎麼行,你絕對沒有辦法兩全其美。兩個里面你只能揀一個。他們兩個人一共只有那麼多優點,勉強才夠得上一個好人的標準,近來這些優點又在兩個人之間移來動去,移動得非常厲害。對我來講,我比較偏向於達西先生,覺得這些優點都是他的,你可以隨你自己的意思。"

  過了好一會兒,吉英臉上才勉強露出笑容。

  她說:"我生平最吃驚的事莫過於此,韋翰原來這樣壞!這幾乎叫人不能。相信達西先生真可憐!親愛的麗萃,你且想想,他會多麼痛苦。他遭受到這樣的一次失望!而且他又知道了你看不起他!還不得不把他自己妹妹的這種私事都講出來!這的確叫他太痛苦了,我想你也會有同感吧。"

  "沒有的事;看到你對他這樣惋惜和同情,我反而心安理得了。我知道你會竭力幫他講話,因此我反而越來越不把它當一回事。你的感情豪爽造成了我的感情吝嗇;要是你再為他嘆惜,我就會輕鬆愉快得要飛起來了。"

  "可憐的韋翰!他的面貌那麼善良,他的風度那麼文雅。"

  "那兩位年輕人在教養方面,一定都有非常欠缺的地方。一個的好處全藏在裡面,一個的好處全露在外邊。"

  "你以為達西先生只是儀表方面有欠缺,我可從來不這麼想。"

  "可是我倒以為你這樣對他深惡痛絕,固然說不上什麼理由,卻是非常聰明。這樣的厭惡,足以激勵人的天才,啟發人的智慧。例如,你不斷地罵人,當然說不出一句好話;你要是常常取笑人,倒很可能偶然想到一句妙語。"

  "麗萃,你第一次讀那封信的時候,我相信你對待這件事的看法一定和現在不同。"

  "當然不同,我當時十分難受。我非常難受……可以說是很不快活。我心裡有許多感觸,可是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傾訴,也沒有個吉英來安慰安慰我,說我並不像我自己所想像的那樣懦弱,虛榮和荒誕!噢,我真少不了你啊!"

  "你在達西先生面前說到韋翰的時候,語氣那麼強硬,這真是多麼不幸啊!現在看起來,那些話實在顯得不怎麼得體。"

  "的確如此,我確實不應該說得那麼刻毒,可是我既然事先存了偏見,自然難免如此。有件事我要請教你。你說我應該不應該把韋翰的品格說出去,讓朋友們都知道?"

  班納特小姐想了一會兒才說道:"當然用不著叫他太難堪。你的意見如何?"

  "我也覺得不必如此。達西先生並沒有允許我把他所說的話公開外界聲張。他反而吩咐我說,凡是牽涉到他妹妹的事,都要盡量保守秘密;說到韋翰其他方面的品行,我即使要對大家說老實話,又有誰會相信?一般人對達西先生都存著那麼深的成見,你要叫別人對他有好感,麥里屯有一半人死也不願意。我真沒有辦法。好在韋翰馬上就要走了,他的真面目究竟怎樣,與任何人都無關。總會有一天真相大白,那時候我們就可以譏笑人們為什麼那麼蠢,沒有早些知道。目前我可絕口不提。"

  "你的話對極了。要揭露他的錯誤,可能就會斷送了他的一生。也許他現在已經後悔,痛下決心,重新做人。我們千萬不要弄得他走投無路。"

  這番談話以後,伊麗莎白的騷憂的心境平靜了些。兩星期來,這兩件秘密心思一直壓在她的心頭,如今總算放下了一塊大石頭,她相信以後要是再談起這兩件事來,不論其中哪一件,吉英都會願意聽。可是這裡面還有些蹊蹺,為了謹慎起見,她可不敢說出來。她不敢談到達西先生那封信的另外一半,也不敢向姐姐說明:他那位朋友對姐姐是多麼竭誠器重。這件事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她覺得除非把各方面的情況里里外外都弄明白了,這最後的一點秘密還不應該揭露。她想:"這樣看來,如果那件不大可能的事一旦居然成了事實,我便可以把這件秘密說出來,不過到那時候,彬格萊先生自己也許會說得更動聽。要說出這番穩情,非等到事過境遷,才輪不到我呢!"

  現在既然到了家,她就有閒暇的時間來觀察姐姐的真正心情。吉英心裡並不快活。她對彬格萊仍未能忘情。她先前甚至沒有幻想到自己會對他鍾情,因此她的柔情密意竟像初戀那麼熱烈,而且由於她的年齡和品性的關係,她比初戀的人們還要來得堅貞不移。她癡情地盼望著他能記住她,她把他看得比天下任何男人都高出一等,幸虧她很識時務,看出了他朋友們的心思,這才沒有多愁多恨,否則一定會毀了她的健康,憂亂了她心境的安寧。

  有一天,班納特太太這麼說:"餵,麗萃,這一下你對於吉英這件傷心事怎麼看法呢?我可已經下定決心,再也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我那天就跟我妹妹說過,我知道吉英在倫敦連他的影子也沒有見到,唔,他是個不值得鍾情的青年,我看她這一輩子休想嫁給他了。也沒有聽人談起他夏天會回到尼日斐花園來,凡是可能知道些消息的人,我都一一問過了。"

  "我看他無論如何不會再住到尼日斐花園來。"

  "哎喲,聽他的便吧。誰也沒有要他來;我只覺得他太對不起我的女兒,要是我做吉英,我才受不了這口氣。好吧,我也總算有個安慰:我相信吉英一定會傷心得把命也送掉,到那時候,他就會後悔當初不該那麼狠心了。"

  伊麗莎白沒有回答,因為這種想入非非的指望,並不能使她得到安慰。

  沒有多大工夫,她母親又接下去說:"這麼說來,麗萃,柯林斯夫婦日子過得很舒服啊,可不是嗎?好極好極,但願他們天長地久。他們每天的飯菜怎麼樣?夏綠蒂一定是個了不起的管家婆。她只要有她媽媽一半那麼精明,就夠省儉的了。他們的日常生活決不會有什麼浪費。"

  "當然,絲毫也不浪費。"

  "他們一定是管家管得好極了。不錯,不錯。他們小心謹慎,不讓他們的支出超過收入,他們是永遠不愁沒有錢的。好吧,願上帝保佑他們吧!據我猜想,他們一定會常常談到你父親去世以後,來接收浪搏恩。要是這一天到了,我看他們真會把它看作他們自己的財產呢。"

  "這件事,他們當然不便當著我的面提。"

  "當然不便,要是提了,那才叫怪呢。可是我相信,他們自己一定會常常談到的。唔,要是他們拿了這筆非法的財產能夠心安理得,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倘若叫我來接受這筆法庭硬派給他的財產,我才會害臊呢。"

 

 

 

書名:《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
作者:珍·奧斯汀(Jane Austen17751216日-1817718日) 
文章來源:經典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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