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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麗莎白昨夜一直深思默想到合上眼睛為止,今天一大早醒來,心頭又湧起了這些深思默想。她仍然對那樁事感到詫異,無法想到別的事情上去;她根本無心做事,於是決定一吃過早飯就出去好好地透透空氣,散散步。她正想往那條心愛的走道上走走去,忽然想到達西先生有時候也上那兒來,於是便住了步。她沒有進花園,卻走上那條小路,以便和那條有柵門的大路隔得遠些。她仍舊沿著花園的圍柵走,不久便走過了一道園門。

  她沿著這一段小路來回走了兩三遍,禁不住被那清晨的美景吸引得在園門前停住了,朝園裡望望。她到肯特五個星期以來,鄉村里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早青的樹一天比一天綠了。她正要繼續走下去,忽然看到花園旁的小林子裡有一個男人正朝這兒走來;她怕是達西先生,便立刻往回走。但是那人已經走得很近,可以看得見她了;只見那人急急忙忙往前跑,一面還叫著她的名字。她本來已經掉過頭來走開,一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雖然明知是達西先生,也只得走回到園門邊來。達西這時候也已經來到園門口,拿出一封信遞給她,她不由自主地收下了。他帶著一臉傲慢而從容的神氣說道:"我已經在林子裡踱了好一會兒,希望碰到你,請你賞個臉,看看這封信,好不好?"於是他微微鞠了一躬,重新踅進草木叢中,立刻就不見了。

  伊麗莎白拆開那封信;這是為了好奇,並不是希望從中獲得什麼愉快。使她更驚奇的是,信封裡裝著兩張信紙,以細緻的筆跡寫得密密麻麻。信封上也寫滿了字。她一面沿著小路走,一面開始讀信。信是早上八點鐘在羅新斯寫的,內容如下:

  小姐:接到這封信時,請你不必害怕。既然昨天晚上向你訴情和求婚,結果只有使你極其厭惡,我自然不會又在這封信裡舊事重提。我曾經衷心地希望我們雙方會幸福,可是我不想在這封信裡再提到這些,免得使你痛苦,使我自己受委屈。我所以要寫這封信,寫了又要勞你的神去讀,這無非是拗不過自己的性格,否則便可以雙方省事,免得我寫你讀。因此你得原諒我那麼冒昧地褻瀆你的清神,我知道你決不會願意勞神的,可是我要求你心平氣和一些。

  你昨夜曾把兩件性質不同、輕重不等的罪名加在我頭上。你第一件指責我折散了彬格萊先生和令姐的好事,完全不顧他們倆之間如何情深意切,你第二件指責我不顧體面,喪盡人道,蔑視別人的權益,毀壞了韋翰先生那指日可期的富貴,又破來了他美好的前途。我竟無情無義,拋棄了自己小時候的朋友,一致公認的先父生前的寵幸,一個無依無靠的青年,從小起就指望我們施恩──這方面的確是我的一種遺憾;至於那一對青年男女,他們不過只有幾星期的交情,就算我拆散了他們,也不能同這件罪過相提並論。現在請允許我把我自己的行為和動機一一剖白一下,希望你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以後,將來可以不再象昨天晚上那樣對我嚴詞苛責。在解釋這些必要的事情時,如果我迫不得已,要述述我自己的情緒,因而使你情緒不快,我只得向你表示歉意。既是出於迫不得已,那麼再道歉未免就 嫌可笑了。我到哈福德郡不久,就和別人一樣,看出了彬格萊先生在當地所有的少女中偏偏看中了令姐。但是一直等到在尼日斐花園開跳舞會的那個晚上,我才顧慮到他當真對令姐有了愛戀之意。說到他的戀愛方面,我以前也看得很多。在那次跳舞會上,當我很榮幸地跟你跳舞時,我才聽到威廉?盧卡斯偶然說起彬格萊先生對令姐的殷勤已經弄得滿城風雨,大家都以為他們就要談到嫁娶問題。聽他說起來,好像事情已經千穩萬妥,只是遲早問題罷了。從那時起,我就密切注意著我朋友的行為,於是我看出了他對班納特小姐的鍾情,果然和他往常的戀愛情形大不相同。我也注意著令姐。她的神色和風度依舊象平常那樣落落大方,和藹可親,並沒有鍾情於任何人的跡象。根據我那一晚上仔細觀察的情形看來,我確實認為她雖然樂意接受他的殷勤,可是她並沒有用深情密意來報答他。要是這件事你沒有弄錯,那麼錯處一定在我;你對於令姐既有透闢的了解,那麼當然可能是我錯了。倘若事實果真如此,倘若果真是我弄錯了,造成令姐的痛苦,那當然難怪你氣憤。可是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令姐當初的風度極其灑脫,即使觀察力最敏銳的人,也難免以為她儘管性情柔和,可是她的心不容易打動。我當初確實希望她無動於中,可是我敢說,我雖 然主觀上有我的希望,有我的顧慮,可是我的觀察和我的推斷並不會受到主觀上的影響。我認為,令姐決不會因為我希望她無動於中,她就當真無動於中;我的看法大公無私,我的願望也合情合理。我昨天晚上說,遇到這樣門戶不相稱的婚姻,輪到我自己身上的時候,我必須用極大的感情上的力量圓心壓制,至於說到他們倆這一門婚姻,我所以要反對,還不光光是為了這些理由,因為關於門戶高低的問題,我朋友並不像我那麼重視。我所以反對這門婚姻,還有別的一些叫人嫌忌的原因——這些原因雖然到現在還存在,而且在兩樁事裡面同樣存在著,可是我早就盡力把它忘了,因為好在眼不見為淨。這裡必須把這些原因說一說,即使簡單地說一說也好。你母親娘家親族雖然叫人不太滿意,可是比起你們自己家里人那種完全沒有體統的情形來,便簡直顯得無足輕重。你三個妹妹都是始終一貫地做出許多沒有體統的事情來,有時候甚至連你父親也難免。請原諒我這樣直言無諱,其實得罪了你,也使我自己感到難受。你的骨肉至親有了這些缺點,當然會使你感到難受,我這樣一說,當然會叫你更不高興,可是你只要想一想,你自己和你姐姐舉止優雅,人家非得沒有責難到你們倆頭上,而且對你們褒獎備至,還賞識你們倆的見識和個性,這對於你究竟還不失為一種安慰吧。我還想跟你說一說;我那天晚上看了那種情形,不禁越發確定了我對各個人的看法,越發加深了我的偏見,覺得一定要阻止我的朋友,不讓他締結這門最不幸的婚姻。他第二天就離開尼日斐花園到倫敦去了,我相信你一定記得,他本來打算去一下便立刻回來。還存在,而且在兩樁事裡面同樣存在著,可是我早就盡力把它忘了,因為好在眼不見為淨。這裡必須把這些原因說一說,即使簡單地說一說也好。你母親娘家親族雖然叫人不太滿意,可是比起你們自己家里人那種完全沒有體統的情形來,便簡直顯得無足輕重。你三個妹妹都是始終一貫地做出許多沒有體統的事情來,有時候甚至連你父親也難免。請原諒我這樣直言無諱,其實得罪了你,也使我自己感到難受。你的骨肉至親有了這些缺點,當然會使你感到難受,我這樣一說,當然會叫你更不高興,可是你只要想一想,你自己和你姐姐舉止優雅,人家非得沒有責難到你們倆頭上,而且對你們褒獎備至,還賞識你們倆的見識和個性,這對於你究竟還不失為一種安慰吧。我還想跟你說一說;我那天晚上看了那種情形,不禁越發確定了我對各個人的看法,越發加深了我的偏見,覺得一定要阻止我的朋友,不讓他締結這門最不幸的婚姻。他第二天就離開尼日斐花園到倫敦去了,我相信你一定記得,他本來打算去一下便立刻回來。還存在,而且在兩樁事裡面同樣存在著,可是我早就盡力把它忘了,因為好在眼不見為淨。這裡必須把這些原因說一說,即使簡單地說一說也好。你母親娘家親族雖然叫人不太滿意,可是比起你們自己家里人那種完全沒有體統的情形來,便簡直顯得無足輕重。你三個妹妹都是始終一貫地做出許多沒有體統的事情來,有時候甚至連你父親也難免。請原諒我這樣直言無諱,其實得罪了你,也使我自己感到難受。你的骨肉至親有了這些缺點,當然會使你感到難受,我這樣一說,當然會叫你更不高興,可是你只要想一想,你自己和你姐姐舉止優雅,人家非得沒有責難到你們倆頭上,而且對你們褒獎備至,還賞識你們倆的見識和個性,這對於你究竟還不失為一種安慰吧。我還想跟你說一說;我那天晚上看了那種情形,不禁越發確定了我對各個人的看法,越發加深了我的偏見,覺得一定要阻止我的朋友,不讓他締結這門最不幸的婚姻。他第二天就離開尼日斐花園到倫敦去了,我相信你一定記得,他本來打算去一下便立刻回來。

  我得在這裡把我當初參與這件事的經過說明一下。原來他的姐妹們當時跟我一樣,深為這件事感到不安。我們立刻發覺了彼此有同感,都覺得應該趕快到倫敦去把她們這位兄弟隔離起來,於是決定立刻動身。我們就這樣走了。到了那裡,便由我負責向我朋友指出,他如果攀上了這門親事,必定有多少多少壞處。我苦口婆心,再三勸說。我這一番規勸雖然動搖了他的心願,使他遲疑不決,可是,我當時要不是那麼十拿九穩地說,你姐姐對他並沒有什麼傾心,那麼這番規勸也許不會發生這樣大的效力,這門婚姻到頭來也許終於阻擋不了。在我沒有進行這番勸說以前,他總以為令姐即使沒有以同樣的鍾情報答他,至少也是在竟誠期待著他。但是彬格萊先生天性謙和,遇到任何事情,只要我一出主意,他總是相信我勝過相信他自己。我輕而易舉地說服了他,使他相信這事情是他自己一時糊塗。他既然有了這個信念,我們便進一步說服他不要回到哈福德郡去,這當然不費吹灰之力。我這樣做,自己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今天回想起來,我覺得只有一件事做得不能叫自己安心,那就是說,令姐來到城裡的時候,我竟不擇手段,把這個消息瞞住了他。這件事不但我知道,彬格萊小姐也知道,然而她哥哥一直到現在還蒙在鼓裡。要是讓他們倆見了面,可能也不會有壞的後果,可是我當時認為他並沒有完全死心,見到她未必能免於危險。我這樣隱瞞,這樣欺矇,也許失掉了我自己的身份。然而事情已經做了,而且完全是出於一片好意。關於這件事,我沒有什麼可以再說的了,也無用再道歉,如果我傷了令姐的心,也是出於無意;你自然會以為我當初這樣做,理由不夠充足,可是我到現在還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現在再談另一件更重的罪名:毀損了韋翰先生的前途。關於這件事,我唯一的駁斥辦法,只有把他和我家的關係全部說給你聽,請你評判一下其中的是非曲直。我不知道他特別指責我的是哪一點;但是我要在這裡陳述的事實真相,可以找出不少信譽卓著的人出來做見證。韋翰先生是個值得尊敬的人的兒子。他父親在彭伯里管了好幾年產業,極其盡職,這自然使得先父願意幫他的忙;因此先父對他這個教子喬治?韋翰恩寵有加。先 父供給他上學,後來還供給他進劍橋大學──這是對他最重要的一項幫助,因為他自己的父親被他母親吃光用窮,無力供給他受高等教育。先父不僅因為這位年輕人風采翩翩而喜歡和他來往,而且非常器重他,希望他從事教會職業,並且一心要替他安插一個位置。至於說到我自己所以對他印象轉壞,那已經是好多好多年的事了。他為人放蕩不羈,惡習重重,他雖然十分小心地把這些惡習遮掩起來,不讓他最好的朋友覺察,可是究竟逃不過一個和他年齡相彷彿的青年人的眼睛,他一個不提防就給我瞧見了漏洞,機會多的是──當然老達西先生決不會有這種機會。這裡我不免又要引起你的痛苦了,痛苦到什麼地步,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論韋翰先生已經引起了你何等樣的感情,我卻要懷疑到這些感情的本質,因而我也就不得不對你說明他真正的品格。這裡面甚至還難免別有用心。德高望重的先父大約去世於五年前,他寵愛韋翰先生始終如一,連遺囑上也特別向我提到他,要我斟酌他的職業情況,極力提拔他,要是他受了聖職,俸祿優厚的位置一有空缺,就讓他替補上去。另外還給了他一千磅遺產。他自己的父親不久也去世了;這幾樁大事發生以後,不出半年工夫,韋翰先生就寫信跟我說,他已最後下定決心,不願意去受聖職;他既然不能獲得那個職位的俸祿,便希望我給他一些直接的經濟利益,不要以為他這個要求不合理。他又說,他倒有意學法律,他叫我應該明白,要他靠一千磅的利息去學法律,當然非常不夠。我與其說,相信他這些話靠得住,不如說,我但願他這些話靠得住。不過,我無論如何還是願意答應他的要求。我知道韋翰先生不適宜當牧師。因此這件事立刻就談妥條件,獲得解決:我們拿出三千磅給他,他不再要求我們幫助他獲得聖職,算是自動放棄權利,即使將來他有資格擔任聖職,也不再提出請求。從此我和他之間的一切關係,便好像一刀兩斷。我非常看不起他,不再請他到彭伯里來玩,在城裡也不和他來往。我相信他大半都住在城裡,但是他所謂學法律,只不過是一個藉口罷了,現在他既然擺脫了一切羈絆,便整天過著浪蕩揮霍的生活。我大約接連三年簡直聽不到他的消息,可是後來有個牧師逝世了,這 份俸祿本來是可以由他接替的,於是他又寫信給我,要我薦舉他。他說他境遇窘得不能再窘,這一點我當然不難相信。他又說研究法律毫無出息,現在已下決心當牧師,只要我肯薦舉他去接替這個位置就行了。他自以為我一定會推薦他,因為他看准我沒有別人可以補缺,況且我也不能疏忽先父生前應承他的一片好意。我沒有答應他的要求,他再三請求,我依然拒絕,這你總不見得會責備我吧。他的境遇愈困苦,怨憤就愈深。毫無問題,他無論在我背後罵我,當面罵我,都是一樣狠毒。從這個時期以後,連一點點面子賬的交情都完結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生活的,可是說來痛心之至,去年夏天他又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得在這裡講一件我自己也不願意記起的事。這件事我本來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可是這一次卻非得說一說不可。說到這裡,我相信你一定能保守秘密。我妹妹比我小十多歲,由我母親的內侄費茨威廉上校和我做她的保護人。大約在一年以前,我們把她從學校裡接回來,把她安置在倫敦居住;去年夏天,她跟管家的那位楊吉太太到拉姆斯蓋特去了。韋翰先生跟著也趕到那邊去,顯然是別有用意,因為他和楊吉太太早就認識,我們很不幸上了她的當,看錯人了。仗著楊吉太太的縱容和幫忙,他向喬治安娜求愛。可惜喬治安娜心腸太好,還牢牢記著小時候他對待她的親切,因此竟被他打動了心,自以為愛上了他,答應跟他私奔。她當時才十五歲,我們當然只能原諒她年幼無知。她雖然糊塗膽大,可是總算幸虧她親口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我。原來在他們私奔之前,我出乎意料地來到他們那裡;喬治安娜一貫把我這樣一個哥哥當作父親般看待,她不忍叫我傷心受氣,於是把這件事向我和盤托出。你可以想像得到,我當時是怎樣的感觸,又採取了怎樣的行動。為了顧全妹妹的名譽和情緒,我沒有把這件事公開揭露出來;可是我寫了封信給韋翰先生,叫他立刻離開那個地方,楊吉太太當然也給打發走了。毫無問題,韋翰先生主要是看中了我妹妹的三千磅財產,可是我也不禁想到,他也很想藉這個機會大大地報復我一下。他差一點兒就報仇成了。小姐,我在這裡已經把所有與我們有關的事,都老老實實地談過了;如果你並不完全 認為我撒謊,那麼,我希望從今以後,你再也不要認為我對韋翰先生殘酷無情。我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樣的胡說,什麼樣的手段來欺騙你的;不過,你以前對於我們的事情一無所知,那麼他騙取了你的信任,也許不足為奇。你既無從探聽,又不喜歡懷疑。你也許不明白為什麼我昨天晚上不把這一切當面告訴你。可是當時我自己也捉摸不住自己,不知道哪些話可以講,哪些話應該講。這封信中所說的一切,是真是假,我可以特別請你問問費茨威廉上校,他是我們的近親,又是我們的至交,而且是先父遺囑執行人之一,他對於其中的一切詳情自然都十分清楚,他可以來作證明。假使說,你因為厭惡我,竟把我的話看得一文不值,你不妨把你的意見說給我的表弟聽;我所以要想盡辦法找機會把這封信一大早就交到你手裡,就是為了讓你可以去和他商量一下。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願上帝祝福你。

  費茨威廉·達西

當達西先生遞給伊麗莎白那封信的時候,伊麗莎白如果並沒有想到那封信裡是重新提出求婚,那她就根本沒想到信裡會寫些什麼。既然一看見這樣的內容,你可想而知,她當時想要讀完這封信的心情是怎樣迫切,她的感情上又給引起了多大的矛盾。她讀信時的那種心情,簡直無法形容。開頭讀到他居然還自以為能夠獲得人家的原諒,她就不免吃驚;再讀下去,又覺得他處處都是自圓其說,而處處都流露出一種欲蓋彌彰的羞慚心情。她一讀到他所寫的關於當日發生在尼日斐花園的那段事情,就對他的一言一語都存著極大的偏見。她迫不及待地讀下去,因此簡直來不及細細咀嚼;她每讀一句就急於要讀下一句因此往往忽略了眼前一句的意思。他所謂她的姐姐對彬格萊本來沒有什麼情意,這叫她立刻斷定他在撒謊;他說那門親事確確實實存在著那麼些糟糕透頂的缺陷,這使她簡直氣得不想把那封信再讀下去。他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絲毫不覺得過意不去,這當然使她無從滿意。他的語氣真是盛氣凌人,絲毫沒有悔悟的意思。

  讀下去讀到他關於韋翰先生那一段事情的剖白,她才多少比剛才神態清明一些,其中許多事情和韋翰親口自述的身世十分相同,假如這些都是真話,那就會把她以前對韋翰的好感一筆勾銷,這真是使她更加痛苦,更加心亂。她感到十分驚訝和疑慮,甚至還有幾分恐怖。她恨不得把這件事全都當作他捏造出來的,她一次次嚷道:"一定是他在撒謊!這是不可能的!這是荒謬絕倫的謊話!"──她把全信讀完以後,幾乎連最後的一兩頁也記不起說些什麼了,連忙把它收拾起來,而且口口聲聲抗議說,決不把它當作一回真事,也決不再去讀那封信。

  她就這樣心煩意亂地往前走,真是千頭萬緒,不知從哪裡想起才好。可是不到半分鐘工夫,她又按捺不住,從信封裡抽出信來聚精會神地忍痛讀著寫述韋翰的那幾段,逼著自己去玩味每一句話的意思。其中講到韋翰跟彭伯里的關係的那一段,簡直和韋翰自己所說的毫無出入;再說到老達西先生生前對他的好處,信上的話也和韋翰自己所說的話完全符合,雖說她並不知道老達西先生究竟對他好到什麼地步。到這里為止,雙方所述的情況都可以互相印證,但是當她讀到遺囑問題的時候,兩個人的話就大不相同了。韋翰說到牧師俸祿的那些話,她還記得清清楚楚;她一想起他那些話,就不免感覺到,他們兩個人之間總有一個人說的是假話,於是她一時之間,倒高興起來了,以為自己這種想法不會有錯。接著她又極其仔細地一讀再讀,讀到韋翰藉口放棄牧師俸祿從而獲得了三千磅一筆款項等等情節的時候,她又不由得猶豫起來。她放下那封信,把每一個情節不偏不倚地推敲了一下,把信中每一句話都仔仔細細考慮了一下,看看是否真有其事,可是這樣做也毫無用處。雙方都是各執一辭。她只得再往下讀。可是愈讀愈糊塗;她本以為這件事任憑達西先生怎樣花言巧語,顛倒是非,也絲毫不能減輕他自己的卑鄙無恥,哪裡想得到這裡面大有文章可做,只要把事情改變一下說法,達西先生就可以把責任推卸得一干二淨。

  達西竟毫不遲疑地把驕奢淫逸的罪名加在韋翰先生身上,這使她極其驚駭──何況她又提不出反證,於是就越發驚駭。在韋翰先生參加某某郡的民兵團之前,伊麗莎白根本沒有聽到過他這個人。至於他所以要參加民兵團,也只是因為偶然在鎮上遇見了以前一個泛泛之交的朋友,勸他加入的。講到他以前的為人處世,除了他自己所說的以外,她完全一無所知。至於他的真正的人品,她即使可以打聽得到,也並沒有想要去追根究底。他的儀態音容,叫人一眼看去就覺得他身上具備了一切美德。她竭力要想起一兩件足以說明他品行優良的事實,想起他一些為人誠實仁愛的特性,使達西先生所指責的誹謗可以不攻自破,至少也可以使他的優點遮蓋得住他偶然的過失。她所謂他的偶然過失,都是針對達西先生所指責的連年來的懶惰和惡習而說的,可惜她就想不出他這樣的一些好處來。她眨下眼睛就可以看到他出現在她面前,風采翩翩,辭令優雅,但是,除了鄰里的讚賞之外,除了他用交際手腕在夥伴之間贏得的敬慕之外,她可想不起他有什麼更具體的優點。她思考了好一會兒以後,又繼續讀信。可是天哪!接下去就讀到他對達西小姐的企圖,這只要想一想昨天上午她跟費茨威廉上校的談話,不就是可以證實了嗎?信上最後要她把每一個細節都問問費茨威廉上校本人,問問他是否真有其事。以前她就曾經聽費茨威廉上校親自說起過,他對他表兄達西的一切事情都極其熟悉,同時她也沒有理由去懷疑費茨威廉的人格。她一度幾乎下定了決心要去問他,但是問起這件事不免又要有多少彆扭,想到這裡,她便把這個主意暫時擱了下來。後來她又想到,如果達西拿不准他表弟的話會和他自己完全一致,那他決不會冒冒失失提出這樣一個建議,於是她就乾脆打消了這個主意。

  那個下午她跟韋翰先生在腓力普先生家裡第一次見面所談的話,現在都能一五一十地記得清清楚楚。他許許多多話到現在還活靈活現地出現在她的記憶裡。於是她突然想到他跟一個陌生人講這些話是多麼冒昧,她奇怪自己以前為什麼這樣疏忽。她發覺他那樣自稱自讚,是多麼有失體統,而且他又是多麼言行不符。她記起了他曾經誇稱他自己並不是怕看到達西先生,又說達西先生要走就走,他可決不肯離開此地;然而,下一個星期在尼日斐花園開的舞會,他畢竟沒有敢去。她也還記得在尼日斐花園那人家沒有搬走以前,他從來沒跟另外一個人談起過他自己的身世,可是那家人家一搬走以後,這件事就到處議論紛紛了。雖然他曾經向她說過,為了尊重達西的先父,他老是不願意揭露那位少爺的過錯,可是他畢竟還是肆無忌憚,毫不猶疑地在破壞達西先生的人格。

  凡是有關他的事情,怎麼這樣前後懸殊!他向金小姐獻殷勤一事,現在看來,也完全是從金錢著眼,這實在可惡;金小姐的錢並不多,可是這並不能說明他慾望不高,卻只能證實他一見到錢就起貪心。他對待她自己的動機也不見得好;不是他誤會她很有錢,就是為了要搏得她的歡心來滿足他自己的虛榮;只怪她自己不小心,竟讓他看出了她對他有好感。她越想越覺得他一無可取,她禁不住又想起當初吉英向彬格萊先生問起這事時,彬格萊先生說,達西先生在這件事情上毫無過失,於是她更覺得達西有理了。儘管達西的態度傲慢可厭,可是從他們認識以來(特別是最近他們時常見面,她對他的行為作風更加熟悉)她從來沒有見過他有什麼品行不端或是蠻不講理的地方,沒有看見過他有任何違反教義或是傷風敗俗的惡習;他的親友們都很尊敬他,器重他,連韋翰也承認他不愧為一個好哥哥,她還常常聽到達西愛撫備至地說起他自己的妹妹,這說明他還是具有親切的情感。假使達西的所作所為當真像韋翰說的那樣壞,那麼,他種種胡作非為自難掩盡天下人的耳目;以一個為非作歹到這樣地步的人,竟會跟彬格萊先生那樣一個好人交成朋友,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她越想越慚愧得無地自容。不論想到達西也好,想到韋翰也好,她總是覺得自己以往未免太盲目,太偏心,對人存了偏見,而且不近情理。

  她不禁大聲叫道:"我做得多麼卑鄙!我一向自負有知人之明!我一向自以為有本領!一向看不起姐姐那種寬大的胸襟!為了滿足我自己的虛榮心,我待人老是不著邊際地猜忌多端,而且還要做得使我自己無懈可擊。這是我多麼可恥的地方!可是,這種恥辱又是多麼活該!即使我真的愛上了人家,也不會盲目到這樣該死的地步。然而我的愚蠢,並不是在戀愛方面,而是有虛榮心方面。開頭剛剛認識他們兩位的時候,一個喜歡我,我很高興,一個怠慢我,我就生氣,因此造成了我的偏見和無知,遇到與他們有關的事情,我就不能明辨是非。我到現在才算不了自知之明。"

  她從自己身上想到吉英身上,又從吉英身上想到彬格萊身上,她的思想聯成了一條直線,使她立刻想起了達西先生對這件事的解釋非常不夠;於是她又把他的信讀了一遍。第二遍讀起來效果就大不相同了。她既然在一件事情上不得不信任他,在另一件事上又怎能不信任呢?他說他完全沒想到她姐姐對彬格萊先生有意思,於是她不禁想起了從前夏綠蒂一貫的看法。她也不能否認他把吉英形容得很恰當。她覺得吉英雖然愛心熾烈,可是表面上卻不露形跡,她平常那種安然自得的神氣,實在叫人看不出她的多愁善感。

  當她讀到他提起她家里人的那一段時,其中措辭固然傷人感情,然而那一番責難卻也入情入理,於是她越發覺得慚愧。那真是一針見血的指責,使她否認不得;他特別指出,尼日斐花園建交舞會上的種種情形,是第一次造成他反對這門婚姻的原因──老實說,那種情形固然使他難以忘懷,自己也同樣難以忘懷。

  至於他對她自己和對她姐姐的恭維,她也不是無動於中。她聽了很舒服,可是她並沒有因此而感到安慰,因為她家里人不爭氣,招來他的訾議,並不能從恭維中得到補償。她認為吉英的失望完全是自己的至親骨肉一手造成的,她又想到,她們兩姐妹的優點也一定會因為至親骨肉的行為失檢而受到損害,想到這裡,她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沮喪。

  她沿著小路走了兩個鐘頭,前前後後地左思右想,又把好多事情重新考慮了一番,判斷一下是否確有其事。這一次突然的變更,實在事關緊要,她得盡量面對事實。她現在覺得疲倦了,又想到出來已久,應該回去了;她希望走進屋子的時候臉色能像平常一樣愉快,又決計把那些心思抑制一下,免得跟人家談起話來態度不自然。

  回到屋子裡,人家立刻告訴她說,在她出外的當兒,羅新斯的兩位先生都來看過她了,達西先生是來辭行的,只待了幾分鐘就走了,費茨威廉上校卻跟她們在一起坐了足足一個鐘頭,盼望著她回來,幾乎想要跑出去找到她才肯罷休。伊麗莎白雖然表面上裝出很惋惜的樣子,內心裡卻因為沒有見到這位訪客而感到萬分高興。她心目中再也沒有費茨威廉了,她想到的只有那封信。

 

 

 

書名:《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
作者:珍·奧斯汀(Jane Austen17751216日-1817718日) 
文章來源:經典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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